在黑人与白人之间,带南部口音的中国女孩
一周前,《美国华人杂谈》发表了《在中西部,四个孤独的亚洲人,曾经以为自己是“白人”》,然后我们就遇到了这位“带南部口音的中国女孩”。
她的故事出现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研究亚裔美国人(Asian American Study)的莱斯利·鲍(Leslie Bow)教授于2012年完成的一本书中。
该书封面图
鲍教授告诉我们,在为这本讲述多位亚裔美国人个人经历的书收集故事的的过程中,许多与她交谈过的人都为自己的经历辩护,一口咬定这些遭遇与种族问题无关,并且只希望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移民带来好处的部分。而“这个带南部口音的中国女孩”的故事让她难忘。
鲍教授说,虽然故事发生在亚裔较少的南部,但在平权运动被激烈讨论的今天,文中的经历对于很多人来说也能产生共鸣。这个故事的宝贵之处在于——它阐述了在黑人和白人之外的种族如何被社会认识,毕竟“亚洲人”这个词本身也是一个被他人冠有的“类别”。
本文经莱斯利·鲍授权翻译。原文标题《“部分有色”的沉思(Meditations of the “Partly Colored”)》。
初中结束时,有人在我的年鉴上潦草地写道:“谁能想到——一个操着南部口音的中国女孩!”。我当时把它视为一种”特殊的”夸奖,但我从没细想过自己为何可以欣然接受。可能在内心深处,我不觉得自己有口音。我的父母因为成长环境的影响,都保留着阿肯色州(Arkansas)方言的那种明显的拖长的声调。但我们从未聊过南部口音这个话题。
我觉得这种口音很亲切,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令人安心。这是猫王说话的腔调,也是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入主白宫时使用的演讲风格。但我通过观察发现,这种口音很容易让人小题大做。比如,y'all(和you all一样都是“你们”的意思) 这种说法会让外人对我产生距离感,但在家里时我毫不在意。尽管母亲不承认,但是我坚信我的南方口音来自于她,因为这是她独有的一种的说话口音,又或许,她也从没意识到这种口音的存在?
图中标出“我”父母长大的阿肯色州
我只踏足过我母亲成长的地方一次。我父母的童年,都是在南部的亚洲超市后面的小隔间里度过。即使在我三岁的时候,阿肯色州海伦娜的坎顿卡什(Canton Cash)也没有什么“多元化”的气氛——我感觉它既古怪又有点肮脏。亚洲超市的二层是生活区域,虽然空间充足,但却让人感受到说不出的沉重,仿佛里面的空气都有压迫感。
已经磨破的油毡把我们的脚染成了黑色,但我们仍然玩的很开心。当然,超市里还有喜人的糖果,我们在柜台后直勾勾的盯着那个大玻璃罐。而我的祖父母们正微笑的看着我们打闹,哪怕语言不通,他们一直对我们说这“多吃点,吃啊”,似乎就抹去了这种代沟。
官方认证的“非白人”
还是逆天改命的“亚洲人”?
我母亲告诉我,老妇人会躲在商店后面,把钱从内裤里拿出来再进来。这是我们被警告不要往嘴里放钱的最大原因之一。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不可置信,所以印象深刻到我以为我在那次拜访祖父母的时候亲眼看到了这个场景。
在我的想象里,那是一个白人女性。但后来我才得知,店里的顾客几乎都是非裔。
我在大学里学过个著名的社会学研究《密西西比的华人:黑人与白人之间》(The Mississippi Chinese: Between Black and White)。作者詹姆斯·罗文(James Loewen)写道,南部的中国超市老板填补了一个特定的“经济需要”,这个需要因为种族隔离(racial segregation)而产生。这些超市老板们会迎合黑人顾客——他们扮演了白人不想要的角色。
1938年,密西西比州玻利瓦尔县唯一一所全中文学校的学生。
来源:http://mshistorynow.mdah.state.ms.us
这个研究还指出,当面对“有色人种”和“白人”之间的区分时,中国人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地位的提升。他们“努力的工作……为了从黑人地位上升到白人地位”,而一旦跨越,“就把黑人世界抛在了身后”。在1972年的时候,最高法院已经认定中国人在密西西比州是有色人种(“colored”)。但当哈佛的社会学学生在1967年来到当地做实地调查时,他们的华裔的后代显然是有证件可证明的白人(“card-carrying white people”)——至少他们在驾照上写的是“W”(意为white-白人)。
不像他们在密西西比州的亚裔同学,我的父母被允许上白人学校,但他们在南方文化中的地位却很模糊。为了处理好因种族不同而产生的区别,当没有被邀请到白人同学家里参加派对,或没有参加高中毕业舞会时,他们就选择相信这些都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每当我和别人聊起件事,总有人反问:“所以...你妈妈就不能去参加她高中的舞会?” 但我立马反应过来,不是那种警察会把她拖出去的“不能”。我说的“不能”是一个大家都遗忘的“潜规则”:亚裔美国人曾经被剥夺了与白人亲善的“特权”。
挤在黑与白之间的亚裔
在我看来,我母亲对种族在社会中的隔阂有着不一样的记忆:她宁愿不去参加高中毕业舞会。关于白人,她只告诉过我两件事:第一,他们喜欢把垃圾桶藏在厨房水槽下面;第二,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和其中任何一个结婚。而第一点实际的意思是,白人整个种族骨子里自命不凡,并且喜欢装腔作势。第二种,更像是一种自信,虽然不是她自认为高人一等。但这反应地的确是美国种族间微妙的关系。
我母亲的“偏好”只能用具有讽刺意味的引号来衬托,在这种“非黑即白”的身份环境中长大是什么感觉?用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的话来说,是什么构成了“介于两者之间”——特权与压迫的对立?
我父母一直在回避这些话题,哪怕已经过去近50多年,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记得这些事。举几个例子:我母亲16岁的时候,一个白人妇女开车送她去法院拿身份证明。开车的是她一位同学的母亲,她丈夫在铁路公司工作。我好奇“她为什么想带你去?”
“我不知道,”母亲回答说,她感到不解但也压下了好奇。事情发生在1952年,Walter-McCarran法案刚刚通过了给予亚洲人归化公民权利(移民权利在1790年颁布Naturalization Act后就一直被剥夺)。那这个南部的白人妇女为什么要在意呢?
Walter-McCarran法案规定,移民需要接受测试,以确保他们允许符合法律规定的标准的人进入美国。图中的标语上写到:移民建设了这个国家。图源:medium.com
我父亲也讲了一个故事:高中时。他的成绩让他成为了毕业典礼的发言人。但在最后一刻,学校董事会取消了他的体育成绩,并通过私人钢琴课加分的方式帮助他的竞争对手当上了发言人。
小时候,我们总是从这个故事中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的父亲确实是阿肯色州棉花镇(Cotton Plant)最聪明的孩子。但现在重新来看,我却是另一番感受。当我质问他董事会是不是因为不希望一个中国人发表演讲时,我父亲只是耸耸肩,他没有觉得委屈或者可惜。“不,”他说他的对手,“她是个好女孩”。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在领导力方面取得的成果都与种族隔离有关。
在听过我父亲年轻时的故事后,我的私心给出的解读就是:我父亲是一个反对白人至上主义的恐怖分子。在孟菲斯,他创立了大学的独立男子协会(Independent Men’s Association)并担任主席。这一切来源于他被禁止加入兄弟会。我桌上摆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他企图“引爆”兄弟会争吵的那种幼稚行为的证据。然而,我父亲的想法和我不一样。他认为相片上那些看不见的兄弟会成员——田纳西绅士的后代——也都是好人。
亚裔只是“部分有色”的人种
社会学家翰德曼(Max Handman) 在30年代指出,虽然美国社会中“黑人的位置和白人的位置确定后,就没有为‘部分有色’的种族留下空间了。” 即使是这样,像我们“非黑即白”的人是否会有一种“部分着色”的心理?
父母一直认为,白人对他们很好,而黑人没有给他们带来麻烦,这就足够了。但在我看来,自己对自己亚裔身份的认同还远远不满于此。
“白人没有对我特别刻薄,但他们也很少对我表现出善意。”这句话出自日本裔美国人辛西娅·卡多瓦塔(Cynthia Kadohata)小说基拉基拉(Kira-Kira)。而这种不好不坏的腔调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
小说基拉基拉(Kira-Kira)封面图
当代文学把被一代人压抑的历史当作下一代解锁自己的钥匙。这种陈词滥调下,南部对我有什么意义?如果有痛处,为什么要轻轻的去触碰?为什么要一探究竟呢?
上大学时,读了罗文(Loewen) 的作品后,我自以为已经读懂了为什么我的父母会以那种几乎与白人和黑人完全隔离的方式抚养我们。在我的童年时期,任何非家庭成员的人都仿佛是外星人。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用恶魔来形指代白人和黑人群体。
如果我父母和邻居们罕见的一起度过一个晚上,他们回来的时候身上沾着不同的味道;于是在我的脑海里,酒精和香烟永远与白人联系在一起。这种区分如此的刻意,以至于当我进入公立学校的时候,我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在陌生人面前表现。
进入大学后,我认为自己理解了父母留下的南部遗产对我的意义:种族在社会隔离如此根深蒂固,非常自然。我的父母在不知不觉中坚持了一条已经不存在的肤色界线——至少在法律规定(de jure)上是这样。所以我的成长经历因为他们所经历的文化隔离而改变,成为既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的人。我们面对的种隔离对他们来说,既是社会强加的,也是自我默许的。这种分离是亚裔们作为中间人的结果。
种族隔离时期,设有“有色人种”专用的等候区域。图源:pinterest.com
南部于我,
只是亚裔确定身份的一部分
我知道南部只是个概念,但东方(orient)也是如此。它们不是地方,而是承载着故事的场所,是渴望认同的场所,是强烈的厌恶和欲望的场所。这些包含了自己的负面形象,是在自我定义时发现自己不同却依然展示的理由。
在这两种概念之间还有个平平无奇的故事——我父母和他们的父母的故事——他们每周工作七天从不休息,从五分的苏打饼干和其它售价一角的其他商品中赚取利润。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不会变成童话。偏见波及到了所有你赖以生存的人们;它还包括意识到别人对你的蔑视,他们甚至为此制定法律,包括可以将你在应聘过程中踢出。因此,有人质疑你的人性,在遭受质疑后,我们也开始质疑他人的人性。
位于美国南部的密西西比州克拉克斯代尔市的华人超市,里面保留了上世纪中国超市的样貌。摄影师: Andrew Kung.来源:nytimes.com/2018/03/13/lens/mississippi-delta-chinese-americans.html
作为一名华裔美国人,我的父母在阿肯色州的种族隔离时代(Jim Crow era)长大,我不确定南部给我留下了什么。我自己在加州郊区长大,在那里我们认识的人都不是“本地人”。毕竟,西部是许多人逃离过去的地方。环顾四周,我们的家是农场风格,铺满了地毯。这给我的感觉,这仿佛是在抗拒那些仅用窗帘分隔公共和私人空间的单室商店。
这种提升阶级的过程让人感觉羞耻,无论有意与否,这种羞耻与亚裔被认为是“有色人种”的记忆有关。而这些过程创造的故事,才是真正需要保留的东西。
在南方种族摩擦的间隙中,很难确定谁是受害者,谁是肇事者,谁是无辜的旁观者。在我看来,不论是棉花种植园还是阿肯色州,就像传说中藏在附近沼泽里的神鸟一样神秘。我对父母的过去一无所知;但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无知成为了一种特权,有人为我争取到并赋予我的特权。
但当下,他们在种族隔离的南部生活的故事,这种不逊于小说的真人真事,才是需要我保留在心底的东西。
编后记
主人公的言语非常隐晦。通过几代人的努力和逃离南部,他的父母尽力为她提供了优质的生活。但是主人公希望可以解读这种 “南部特征”来理解自己父母的经历,从而找到“我是谁”的答案。
尽管不是所有亚裔都有生活在南部的经历,但这在亚裔极少的环境中,种族被赋予的“社会地位”凸显出来。主人公的父母在学校中被视为隐形人,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于是父母们隐瞒过去,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拥有自信和平等这种“特权”。而主人公和作者想表达的,是亚裔群体必须直面这种不公,而非逃离或掩盖过去。在文末说到,父母的南部经历是她“保留在心底的东西”,因为只有记住这些歧视与不公平的过去,平权运动才有存在的理由。
参考资料:
Bow, Leslie. The Southern Review; Baton Rouge Vol. 43, Iss. 1, (Winter 2007): 89-V
拜登破总统年龄记录,美国总统为啥越来越老?
万字长文:带你认识煽动国会暴乱的国会议员们
在中西部,四个孤独的亚洲人,曾经以为自己是“白人”
深度|国会暴乱者: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
社交媒体是我们在政治话题上分裂的开始吗?